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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悶論文期之必要 ]

 

咬著牙,捐出幾張藍色小朋友,陪我單日往返台北台南,連看兩場台北藝術節演出。這個時候我特別需要讓自己泡在表演裡,紓張某種過於偏執的目光。

 

這是我第一次看英國侯非胥.謝克特現代舞團,整個演出從強大的聲響開場(如神諭一般的旁白迴繞,以及猛暴的音樂),在反覆裡增加變形的結構中,藉由各式形式的對比,舖陳出權力的見與不見,以及暴力的不見與見,包括:旁白與舞台動作的反差、圖版圖像組合的類比、動物性動作與文明舉止的內收、合群與獨立、融入與駕馭、暴戾與歡樂...等。

 

在看似明確的正反中,一些零星份子出現在灰色地帶:總會有少數人離開群體,在一旁展現著只有自己才有的自由,那份自由藉由身體動作的多方向及大幅度來呈現。我不確定這些零星的自由是否該稱呼「突變」(無自覺的演化),還是「暫時性的逃逸」(有意識的抵抗);是被群體允許/默許的(反正無害),還是因為根本未被察覺(集體的盲目忙碌),所以容納了一小段逸出的機會。

 

零星份子雖然有自由,很快便又再度回到群體,成為諸多之一。整場演出的分組非常流動,沒有絕對的固定組別,這一秒合聚,下一秒又瞬間流去,看似有組織但又充滿隨機,似乎意味所有的分類都不過是相對的定位。就連那位明顯擁有較高發言權及指揮權的西裝男人,他平常也是舞群之一,但在某些時候,他在團體裡明顯高出一階,擁有較多的自由做自己的事,並要求別人做他想要的事。同時,他也是所有人裡面情緒起伏最大的一位,其他人在他的指揮下,突顯一種無力爭辯的冷靜。

 

音樂持續的吞吐,暴放及收斂,這場演出幾乎從頭到尾都維持著高度張力,就連輕柔緩和的幾個片段也流著詭異的不安,例如一位男子在一旁打坐,一動也不動,一位女子在無明顯暴力要脅的情況下,(在我看來)有點顫抖地來到舞台中間,慢慢脫下外衣,與其他女人一起跳著帶著某種抵抗力道的陰柔之舞。

 

作品中,許多動物性的身體語彙,張開身體迎向天、迎向地,大放大收又搖頭擺腦,這樣的重節奏及偶爾接近入神起乩的狀態,呈現原始身體才能有的力量,但不久便又交織在文明端正的舞姿裡,或收斂在權力者的手勢指令中。

 

而那道一再繚繞的堅定旁白,到中間講到一半時突然「被消失」,伴隨而來一連串疑似毆打、打落血吞的聲響,讓我在黑暗中不禁全身毛骨悚然,腦中浮起中國境內一位位被消失的維權律師。

 

無論是羊及狼,原住民及狼,原住民及白種人軍人,原住民跟帽T男,帽T男與西裝男,每一組的對比圖卡明確揭示殖民的多層次就是不同價值體系之間的權力宰制關係。而我本來滿心以為,第二輪的原住民圖卡現身之後,與之相對的對手圖卡翻過來時,會出現國民黨的黨徽。

 

或許,關於鬥爭的命題,就是必須在一種看似流動變化,但最終都歸回同一組模式的反覆中發生。正如演出一開場,旁白便預示了本場演出的結尾截面。我們再怎麼滿心期待這場演出的發展,最終都還是會來到結束的時候。正如人終將一死,也正如所有的權力鬥爭都會進入張狂而節敗,但節敗之後又會再度張揚一樣。若真是那樣,我倒寧願台上所有的征服者圖卡都是「狼」的野性角色,而不要出現任何據說是「已進化」的人類樣貌。

 

結尾前那位權力西裝男一人站在spotlight中,舉起手,面對觀眾一動也不動,旁白再度響起:「我們每天都在支持人權....所以我們今天在這裡討論哲學、藝術」,我認為這是振耳欲聾的一段控訴,打了我們滿場觀眾的臉,也許也為了反省藝術創作在世界上的意義。的確,走進國家戲劇院的人們某程度都有(一點)閒錢跟閒暇,我們來這裡看藝術家如何行雲流水,然後一起思索人生及體制的大哉問。但如果沒有這些,光是那段過於直白的旁白似乎也已經夠了,只是一旦少了spotlight及音樂及前面所有的舖陳,這段話不過又是另一段說教。

 

因為這樣,我衷心覺得最後那一段群舞實在結束得太好,所有舞者看似依照一開始的預期,要帶來和諧及光亮的結束,想不到卻進入所有強權者與弱勢者共同在場的追逐。只是最後誰也沒追到誰,舞者們全部充滿不耐,丟掉圖卡,走向舞台前緣,燈暗,結束在此刻。

 

燈暗前的集體神情也許預示下一次的革命,即權力及階級鬥爭的再次循環,若真是如此,正如旁白一開始所說,這的確是個「簡單的」故事,只是我們不厭其煩地再現不同時空及場域的鬥爭。

 

全場熱烈掌聲之後,跟著一大群人魚貫走出戲劇院,回程車上我一直在想,這個作品用強烈感官刺激帶來震撼,這是唯一的選擇?還是不得已的選擇?而這兩者有沒有不同?殖民的殘酷如果不用激烈澎湃的影音效果來搭配,是否還會如此自然?而許多在日常生活裡悄悄進行著的文化殖民,非暴力的、沒有面對面的、沒有動刀動槍的,那些殖民又要靠什麼方式在舞台上呈現?還是說,外國知名團體不斷被官方用重金邀請來台演出,場場爆滿,卻不知不覺排擠掉本土團體需要資源的這件事,已是最隱微的現身?

 

另外,這次看戲最無預期的收穫,在於我身旁兩個年輕男孩,在演出前聊著自己如何鍛鍊胸肌,最後其中一位X男聊到自己到了25歲還是處男,另一個Y男說「怎麼可能」,X輕輕說「真的」,然後說「處男是一個模糊的概念,但處女就比較明顯了」,Y回了一句:「嗯我知道你的意思」。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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