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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攝影◎荒木經惟 譯◎黃亞紀

大概是1月26日早上9點吧,我在家中刮好鬍子後電話響了,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結果預感成真,陽子病危了。

她已經完全進入昏睡狀態,但是人不是希望聽到什麼最後的話嗎,我叫著:「陽子,是我啊,知道嗎?陽子。」我把耳朵靠近她嘴邊,她終於說聲:「老公。」然後只剩呼吸呼──呼──的嗚咽聲。

陽子的母親則哭著說:「陽子、陽子,是誰要把我的寶貝帶走呢?」我們一直與陽子說話,結果奇蹟出現,陽子的眼睛突然睜開,瘦削的臉龐出現紅暈,臉頰也圓潤了起來。

五十歲之後我想要拍的,不就是肖像嗎?我爬上病床,按下快門。

從旁邊、前面,再換個角度也不錯,這就是模特兒與攝影家的互動。在這張無言的床上,陽子的臉就像佛像一般,至今為止的所有作品都無法比擬,我想這是陽子最後一次答應讓我拍照吧。

不可思議的事,是不久之後病房裡的辛夷花居然也開了,這是我在花店裡挑的花。

陽子住院以來一直打著點滴,幾乎沒有進食。她是個好吃的女生,總說著:「想吃青花魚的魚排。」「想做味噌炒茄子給你吃。」等食物的事情。

摸了母親的乳房

我打開先前帶來的橘子罐頭,在嘴中把橘子嚼碎後直接送到她口中,雖然大多從嘴角流出來了,她還是說:「很好吃。」「我想和母親坐著『黑煙』(汽車)去吃以前吃過的房州枇杷。」她似乎回到少女時代,然後「奶奶、奶奶」,她摸了母親的乳房。

我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要不要蛋蛋啊?」她回了句:「真色!」我接著問:「想不想做愛呢?」「嗯,想。」然後摸摸我那裡,「叔叔的那裡好大呢。」陽子說。

我感到真是寂寞、真是心痛,陽子看到傷心淚眼盈眶的我,還逗我笑說:「風吹啊撲啦撲啦。」「這樣一直說話會累的。」我說,「但是睡覺的話好寂寞啊。」陽子回答,所以我們繼續對話。

我們就這樣邊開著玩笑邊說話地過了七個小時,那時的對話我都記了下來。

出身單親家庭的陽子說:「我想要看父親的照片。」這句話真是永遠難忘啊。

當我們安心覺得陽子應該沒問題時,陽子突然像叫著不要不要,頭往一旁轉去。陽子就這樣一邊叫著不要不要而去世了,她一定是非常不甘心吧,不甘心不甘心,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去年8月因為止不住的腹痛而去女子醫大醫院檢查,結果發現是子宮肌瘤,便立刻住院,動手術。

之前陽子完全沒有症狀,我們也不覺得嚴重。那時我還把這件事當做題材拿來演講、寫文章,我甚至想了五個左右有關子宮肌瘤的冷笑話,像是「因為子宮肌瘤所以趕緊禁酒,但是沒能治好」,現在想起來那時候真是太大意了。

沒用的醫學

手術結束後醫生給我看從腹部切除的東西,這麼看來並不是子宮肌瘤,這已經是一個便當大小、血淋淋的腫瘤。

「啊!這個,看起來沒有辦法了。」我這樣對著醫生說。「是沒有辦法的。」醫生回答。

一般子宮肌瘤和子宮頸癌都很容易治療的,但是陽子的情況是在婦產科裡很少見的惡性腫瘤,如果移轉了就非常危險,即使開刀也只有百分之五十的存活機率。

我在電梯裡遇到醫生,我說:「真是沒有用,醫學根本沒有進步嘛!」醫生也只能回答:「比起藝術,醫學要落後很多。」啊!我真的感到絕望。

接下來,陽子從婦產科轉到放射線科,從明亮的婦產科病房轉到地下室的放射線科病房就像從天堂掉到地獄,換做是我早就心灰意冷地死去了。但是陽子卻堅強地說:「我一個人在病房裡也沒有問題。」在那黑暗的病房中陽子給了我一封信,「你之後再讀喔。」

「真是受你照顧了,你的溫柔染遍我整個胸懷,我滿懷感謝,在你的支持下我會努力承受接下來的治療,謝謝。」

或許這會是陽子的最後一封信也說不定,我在信封上記下了「9月19日,陽子給」。

等放射線治療告一段落後,陽子11月23日出院,如果腫瘤沒有轉移的話應該可以痊癒。

我心裡想著,因為「我的人生經常很幸運」,或許陽子真的沒有問題了。現在的陽子必須補充很多營養,所以我們甚至去吃了鱉料理。

出院三週後陽子說:「這樣的話我還可以寫稿。」她開始寫一家企業委託的文稿,結果這卻成了她的遺稿。

陽子的腹部愈脹愈大,肚子裡積水了,醫生的判斷是「腫瘤已經轉移」。12月22日陽子再次住院,或許是有所覺悟,住院前陽子還先繞到她喜歡的「agnes b.」去買給我做耶誕禮物的紅色喀什米爾圍巾。那天晚上我思考她若離開後我該怎麼辦,我擔心地無法入眠,在床上哭了那麼一次。

逐漸削弱的背影

新的一年來臨了。在下雪的一天醫生找我談談,讓我從病歷卡看到X光片後,告訴我:「快的話三天,最多一個禮拜。」我在陽子再度住院時也已有心理準備,並且決定要為陽子「製作完美的遺照」。我想從我至今拍的照片中好好挑選,最後選了一張80年代初拍下的非常美麗的陽子。

荒木經惟老婆陽子  

除了陽子過世的那天以外,她住院時我都沒有為她拍過照,因為這不是平常的那個陽子。就算在醫院裡,我也只拍從房間看到的雲啊樹啊,我想等陽子過世一週後做一本攝影集。

但是,照片可是會流露出非常低落的心情的,我也沒打算沖洗那些不好的照片。

一過了新年陽子就一直說:「我想寫,我想寫。」寫有關母親的事情,寫有關醫院放射線病房的事情,有很多事情想寫。

最初,陽子只是我的模特兒,並且給我很多幫助,但是當她一寫起文章,連作家富岡多惠子小姐都說:「比起荒木,陽子的文章好太多了。」

陽子四十歲時寫了第一篇短篇小說,雖然小說中加入了我的作品,但是我刻意縮小荒木經惟的名字,因為這次換我做陽子的啦啦隊隊長,那時陽子已經決定要用「荒木陽子」這招牌繼續寫下去。比起惋惜一個好女人,她的才能更讓我惋惜。

過世前兩天,陽子進行了人工器官的移植手術,回到病房後陽子的臉色疲憊、衰弱。

「啊,不妙。」我心中這麼想,之後陽子又接受放射線照射治療,她的背影已經顯得飄忽無力。

陽子斷氣時,辛夷花盛開了。和母親過世時一樣,我伸手摸摸她的乳房,平平的,但還是溫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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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梵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