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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女性主義作家張小虹(鄧宗弘攝)

 談起流行文化,問張老師是哪個人的粉絲,她思考片刻笑說﹕「我們這個年齡要迷些什麼很難呀!」然後她補充說,她是張愛玲和吳爾芙的粉絲。 

明報專訊】我該如何描述妳的美?

是否從妳的外表、體態、五官、談吐、衣著、姿勢着手,為妳溫柔地包覆各種形容美麗的詞語?

我是否要用比喻,把妳比作一切溫婉雅致的輕軟之物,還是把妳喻為幽暗激越的狂暴詛咒?

我是否要把妳以文字繪畫,或雕塑,把妳再造為我所認為的,妳的美麗?

我無法描述妳的美,因為我未能確定,我以為美的標準,是誰給我的;我的瞳孔是否也染有父權滴下的墨汁?

我的文字有多少是被人執手而寫?

而妳確實是美麗的,無法解釋。我知道妳當然明白,這種無解。

或者讓我們,不論男女陰陽,親自經歷妳的美麗,在這種無解中「找到自己生命的隱喻,與提振激情的能量。」

(《自戀女人》張小虹)

穿衣打扮的創造與顛覆

人所共知,台大外文系特聘教授張小虹喜歡穿衣打扮,逛街購物。她的獵豔地圖覆蓋大街小巷,在台北,除了百貨公司,必到點是Zara和Uniqlo,或永康街、麗水街的二手和老衣服店;到北京,必去日壇商務樓、潘家園和古玩城;到上海便逛董家渡和珍珠城;在倫敦,Portobello Market和Brick Lane是必到處,「我是一個到處找老東西、舊東西的人,這是我現階段玩服裝最大的樂趣!」她的購物光譜,由古著二手衫、平價基本時尚服,到仿冒品,多元混雜;逛街購物,為了研究,也為了自己的風格形象,「心情好就去逛街,那是很快樂的,像遊戲的事情吧!我不在乎店大店小,區位性和獨特性是我比較喜歡發掘的。」

她的《資本主義有怪獸》,對資本主義口誅筆伐。在批判資本主義的同時,何以喜愛消費?那不是在餵食怪獸嗎?「我覺得不是一個矛盾,資本主義無所不在,我們消費的什麼不是商品?我在百貨公司買的和在路邊攤買的都是商品呀!它們都是在一個龐大的資本主義操作裏。這個時代的悲哀是,只有資本主義作為唯一的參考體系,我們沒有其他的可能想像空間。」消費,幾乎如呼吸般自然,「我通常不會以抵制消費來作為一種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我覺得消費本身是可以選擇的。」一如綠色消費、有機農物、公平交易咖啡,都是選擇的消費。

仿冒品是資本主義反噬資本主義的方式

「穿衣打扮對我來說,是最具有生命創造性的活動;戀愛、寫論文也是。」然而所有創造性活動都有它的負面性,寫論文,會精疲力竭;穿衣打扮,會消耗金錢,間接支持了資本主義的運作,「而我想把這些創造性活動的正面大於它的負面,因此要有些策略去進行。」名牌子,她不碰;但它們的仿冒品,她會買會用。她認為,仿冒品或山寨,是資本主義反噬資本主義的方式,像狗咬狗般,但只買仿冒品也不是抗議行為,山寨也是龐大的商業機器。因此,必須廣泛地「徵兵買馬」,「穿衣打扮作為一種創造性行為,前提是你要有很多玩具,很多小物件、老衣服、二手衫、仿冒品,平價快速時尚衣服 ,都是我的道具,我就在裏面玩玩玩,玩得好開心啊!」本來奢侈小資的穿衣打扮,竟被她轉化為快樂好玩、精力旺盛的顛覆行徑。

如果不能跳舞,就不寫

遊戲人間,是部分人黏在她身上的形容。在學術界,她縱橫女性主義、批判理論與文化研究,近年專注時尚研究。好玩生動、不從陳規的姿態,都在她的文章中顯現,「我寫作的學術論文的文體本身,是破格的,不是傳統學術論文的模式,這種破格在某種意義上說,或是作為女性主義學者而言,是對正規的父權學術體制的一種挑釁和顛覆。」但另一個真實的部分,就是她覺得好玩——因為有趣,寫起來才有意思,「寫作作為一種創造性活動,區位很重要,需要突發其想、異想天開,給一個不一樣的詮釋方法,這是我一直的自我要求。如果想不出一個有趣的方法,那我就不寫了。」她喜歡跳舞,而文字間的智力展演、知識翻騰,一如舞者躍動的姿態。

同一個議題,有論者會義正詞嚴、咬牙切齒;她的語調,卻被認為太輕浮膚淺,「我一直覺得所有東西要舉重若輕,在寫作與女性主義有關的東西時,你要把人引誘過來看,是很重要的,不然他們覺得太硬就不想看了。你可以說是策略上的選擇,也可以是生活態度。」她寫過,革命無所不在,大眾事件,就是最佳的女性主義文化游擊戰。從娛圈八卦、藝文政經中一些零星事件,解拆分析資本主義和父權社會下的光怪陸離,或是剝削壓迫,深入淺出,「論文,不是寫給自己看的。」

透視資本主義怪獸

自八十年代起,張小虹已是台灣批判資本主義和父權制度的中堅,三十年來與「怪獸」交手無數,在2012年的今天,一波波反資本主義的社會運動橫空出世,新生的反抗力,能否去掉所謂晚期資本主義的勢,令它壽終正寢?「如果在資本主義作為現在全球最龐大的運作體系來說,我是有點悲觀的。」自蘇聯倒下東歐解體,再沒有別的創造體系能提供別個想像的可能性。再者,自90年代末,資本主義內部的反權均化運動是比較零星的。雖然去年的佔領中環在全球很多城市都有發生,然而對於運動予建制的撼動力,她是有所保留的,例如佔領台北運動,原定參加者手拉手心連心,把台北101大樓圈起來,但因為人數不夠而取消。

再以紐約的運動為例,它的文宣工作是超級的,加上整個嘉年華會的想像,令它跟傳統運動有很大的差異性,然而運動本身提出的要求都是老掉牙的「肥貓要減肥」,「那個東西的真正批判力和撼動力到底在哪裏?我會比較存疑,沒這麼樂觀。」運動本身,是否有撼動資本主義整個結構的實際力量呢?「這個究竟是社會運動,還是一件媒體事件?」不談運動,即使在個人層面,有些人在消費倫理上,實行良心消費,「我也覺得那些不是結構性的,它只是塑造一個人的良知良能 。」

實情是,重點並非怎樣打倒資本主義,或想像另外一種社會制度的可能。「我們可否先研究一下它厲害的地方在哪裏?」要打仗,必先了解資本主義這怪獸機器怎樣運作,「最可怕是,資本主義是具有最大能量的創造性怪獸。為何資本主義那麼厲害,無堅不摧?是因為哪怕你去攻擊它,它也可以立即把你變成它的一部分。」不能透視怪獸的創造性,終究無力對抗。

父權非空氣,絕處可「縫」生

爭取民主的人,並不一定認同女性主義,這種對性別平等的忽視反映在政治漫畫、改圖或二次創作中,「師奶」就是政治無知,女性政治人物的性可以是攻擊的點;戴上「反建制民主派」的光環,踐踏女性而不自知。「所有運動裏,這樣的衝突和矛盾是永遠存在的。」張小虹說。以往的左派運動,差不多每個男人都是沙文主義的豬;黑人民權運動,黑人回到家就打老婆,「我們不能只談資本主義,資本主義一定跟父權連結在一起,也一定跟異性戀機制連結在一起。那些複雜的關連性你不去看,只是純粹打倒資本主義,那麼你只是犯了所有資本主義之下的父權或異性戀壓迫。」

吳爾芙在《戴洛維夫人》中形容大笨鐘的聲音,像圈圈聲波滲入空氣,隱喻了父權的無處不在。資本主義、父權制度、異性戀機制看似春秋萬世,那麼如筆者般的女巫是否要找電視節目的人生教練改頭換面,收心養性?「如果我們把權力想像得那麼密不透風,什麼都不可能了。」繁忙的地鐵通道,水泄不通;然而仔細察看,抓緊時機,在人牆之間仍可能找到一線裂縫,逃逸游走,「所有制度本身,都有它的內在矛盾。那個隙縫,不是靠婦女撐起半邊天撐起來的,那個隙縫是它們內在的權力結構中自然會產生的,就是看我們有沒有辦法趁隙而出。」

如果能夠想像,權力結構本身是充滿了很多隙縫的,那,Nothing is impossible,「父權制和資本主義制之間會有隙縫呀,不單是資本主義本身有隙縫,不同的東西在一起就會有隙縫。」父權要求女人待在家中;資本主義則主張所有工人要工作,在這個衝突下,女人開始出外工作,得到經濟獨立。無論在學術還是生活,趁隙而出,乘勢激發生命的創造性,也許就是她逃逸的路線——還帶着舞者的流麗。

打開權力地圖 方能解構主體

然而女人經濟獨立了,壓迫依然排隊來探望,最殷勤的,是「剩女」,「剩女本身是沒辦法給界定的,整個社會只是用一個最粗糙的方式,就指稱幾歲到幾歲還未婚的叫剩女。」適婚年齡根本無法被指稱,80歲的人可能是第一次或第八次結婚;婚姻也是可自由進出的,「可以在人生任何階段發生,或不發生,或者可一輩子同居呀。」張小虹說,人生是一個變動的過程,不會一成不變。「剩女是被製造出來的詞,去製造社會的焦慮感;有時候往往不是被指稱為剩女的那些人的焦慮感,而是一種國家存亡的焦慮感。」女人不結婚不產子,國家就沒有足夠的勞動力;然而女人要嫁人成功,必先放下身段,然後自然豐胸、剔透美白,更要修練專治男人的扮蠢和小鳥依人哲學,才能取得異性戀一夫一妻婚姻的入場券。

某些人說,只要女人自願就等於實踐主體性,不用他人說三道四。張小虹卻認為,這種毫無保留地放大主體性,強調每個人都可做自己、為所欲為的說法,是新自由主義的可怕邏輯。問題應是,在整個社會結構下,什麼令這些女性有改變自己迎合男人的想法?「新自由主義下的想法是,主體性就是個人的主體,但主體性其實是一個結構的位置。」

「所以我們不能很navie(天真)的去歌頌任何的女性主體,只要她們說﹕我想、我喜歡、我願意;而是要看到這個父權結構界定女人的方式。父權不是在我的主體性之外,因為有父權,我的主體性才出現。」因此主體性不需要被肯定,主體性的建構是要被解構或批判的。然而,反「盛女」,可能被誤當為保守宗教團體,打擊「弱勢女性」的主體性,這條鋼線應怎樣走?「要看這件事本身撼不撼動根深柢固的父權制,它是去鞏固現有的意識形態,還是去鬆動它?我想,保守宗教團體跟女性主義的立場是截然不同的。」

女性主義也有怪獸

女性主義對她最早的啟蒙不是生活經驗,而是來自學術和知識體系。因為接觸了女性主義文學批評,令她把學術當成終生事業,而女性主義亦為她不斷帶來思考資源。然而,生為女人,大概很難沒有生活經驗吧?她笑說,「我小時候學芭蕾舞,舞蹈老師每次下課都跟大家說﹕「你們要好好練舞,長大後當外交官夫人啊!」我就想,當外交官一定是很好的東西,要不然為什麼老師也鼓勵我們當外交官夫人?」

「女性主義很可怕的地方,它是不會不讓你成為一個行動者呀!女性主義必須是理論跟實踐結合的,它一定不是局限在學院裏,一定是從你的生活實踐。整個社會、文化,都是要介入的。」面對親密的人,她不會因堅持原則而翻臉,她選擇易子而教,即是到其他地方去教化那有些很沙文很父權的人,「我覺得這種東西很會傷害親密,我盡量不讓太尖銳的女性主義進入親近關係。」然而在不涉及親密關係的公共領域裏,她會反擊﹕精神不濟的話,就直接罵回去;心情好,就跟他╱她們放點心思,「真正厲害的是你要拐一個彎把他╱她罵回去!」

訪問前,男攝記細心地詢問張小虹的背景,筆者說她是女性主義學者,攝記問﹕「什麼是女性主義?」筆者口啞。「這個問題我到現在都不知道怎樣回答!」張小虹笑說,「這樣吧,希望這個社會所有性別不平等的現象都能夠消失的這種人,就叫做女性主義者。它跟性別沒有關係,跟想法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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