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處即彼方

日本「Playback AZ」劇團經驗分享 (下)

罪惡與希望

在Playback AZ劇團的演出中，災區居民談及本次災難及未來時，主要有兩種心境故事特別強烈：

◎    關於罪惡感的故事：

 一位年輕小姐分享：

地震發生時，她正在辦公室忙碌，那天她必須在五點前完成許多工作，但是她擔心剛才的大地震會引來海嘯，因此，她決定離開辦公室，並要求同事跟她一起走，但同事們說有很多工作要做，所以拒絕了。接著，大海嘯真的來了。幾天後，她聽說她的同事們都死了，從那之後，她每分鐘都責怪自己，覺得當初應該要繼續強迫同事，如果再要求他們一次的話，他們也許就會改變心意一起逃走。這位年輕小姐覺得很罪惡，因為她活下來，而他們死了。

 Kayo表示，很多觀眾分享這種故事，上述發生在同事之間，還有很多類似的故事也發生在親友之間。她知道每個當事人一定感到無法救別人的罪惡，他們需要哭出來。

 另外Kayo也提到，地震區域旁邊有個很大的城市，許多當地人都在災後搬到東京，尤其不少家庭遷徙到東京，但丈夫在那裡找不到工作，必須留在原鄉賺錢，妻子為了保護孩子而與丈夫分離兩地，她們也都有罪惡感，中間也有很多故事。

 Playback AZ劇團在東京為這樣的母親演出她們的感覺，她們不知道還要多久才可以回去原本的家。留在東北區域的人想要相信住在那邊是好的，但來到東京的人覺得並不安全，所以就算在同一個屋子裡面，可能也有許多的衝突。

 當災民分享關於罪惡感的故事，Kayo認為劇團只需如實呈現罪惡感，說故事的人自然會滿意，因為很多在場觀眾都能因此了解當事人的感受，感受到他的掙扎，這讓罪惡感不只是他個人的感受，更是普遍的情感。這對分享故事的人來說，已是非常大的安慰和療癒，而有機會從過去的傷痛中慢慢「復原(Recovery)」。

◎    關於希望的故事：

 一位老婦人分享：

新的季節來臨了，當她感受到季節改變，想起了自己的衣櫃，以及那件漂亮的紅色外套，但現在她已經沒有這些漂亮衣服了。她跟丈夫抱怨，都是因為地震跟海嘯，害她失去所有的衣物。丈夫對她說，妳可以想像海底有一個城堡，住著美麗的公主乙姬（註：日本童話「浦島太郎」故事中的公主名）。有一天，公主看到漂亮的衣服、戒指、耳環、項鍊漂下來、沈到海底，她並不知道為什麼，但那是妳給她的，公主因為拿到這些美麗的飾品，生命完全改變了，妳為什麼不這麼想呢？現在我有你，你也有我，在這場大災難之後，這是我們最珍貴的寶藏。

Kayo說，即使災難強大而殘酷，許多人仍未失去希望，許多小小的故事都帶有珍貴的溫情，令人觸動。

後續發展與影響

首次的正式演出結束後，在地組織的領導人跟Playback AZ劇團說，現在他們可以相信一人一故事劇場了，可以信任劇團了，因為看到劇團在過程中的小心謹慎及敏感，他們不會再懷疑演出會對災民造成二度傷害了。對Kayo來說，那個對話雖然是非常小的一步，但對劇團而言，是跨進災區的非常大一步。

當演出結束、劇團離開災區，Kayo表示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是當地志工會去了解觀眾在演出後的狀態，村莊裡也有心理醫師協助追踪和觀察。

另外，Playback AZ劇團特別注重進入災區演出的「持續性(sustainability)」，即：由同一組演出團隊在同一個地區、為同樣的觀眾做演出。當這個持續性被建立，劇團對觀眾而言不再是陌生人，那些原本不容易分享的觀眾，後來可以比較容易舉起手。Kayo回想，第二次去演出，就比第一次感受到台上台下之間的更多信任感，劇團也相信往後應該一而再為他們服務。

而一人一故事劇場的即興演出，總會在演出中留下不夠完美之處，但Kayo說，一人一故事劇場有一種能力，本身已經夠強烈，因此演員要注意演出的力道，不能太超過。每一次進入災區後，劇團成員會分享自己在擔任主持人、演員時遇到的困難是什麼，然後選擇一兩個故事，回到東京後重新演練，藉此一再磨鍊承接故事的能力。

透過故事作社會參與

在災區聆聽並演出災民的故事後，Kayo表示，他們的劇團成員開始懷疑政府，也開始意識到核能是危險的事。以前，他們對核能災害一無所知，是觀眾在演出時分享的故事教育了他們，現在劇團全部的人都反核。Kayo說：「在聽過這些可怕的故事之後，我們怎麼可能不反對核能呢?」

 Kayo舉出劇團為一群從福島遷來東京的媽媽們演出的例子：這些家庭的父親，每逢週六從福島來看妻子跟孩子，週日晚上又得回福島工作。每次分離時孩子都哭，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必須分開。遷到東京的媽媽們並没有做錯事，但她們對於要不要留在福島、福島對孩子是否安全等思考，心中有非常多罪惡感，但仍必須選擇對此刻的她們最重要的事情。這些家庭為什麼不快樂？這就是很強烈的抗議，非常強而有力。

 Kayo說，日本政府向人民宣導核能是安全的，但她不相信政府。人們對政府有很大的爭議，到現在仍是。核電到底安不安全？有人抗議、遊行，她則藉由故事來抗議。「我仔細聽這些分享者的故事，演出給她們看，這就是我的抗議，也是劇團抗爭的方式。」她相信，人們可以透過故事來表達反核的立場，這是強而有力的表述。假如觀眾可以聽到這些輻射多麼危險、對身為母親的人是多驚恐的故事，就是很有力量的訊息。另外，到處演講、分享、傳遞資訊（像是此行來台灣），也是表達對核能議題立場的方式。

 儘管目前Playback AZ劇團的反核立場堅定，如果他們在演出中，遇到觀眾分享支持核能、不歡迎福島來的人、不歡迎福島來的水果…等等的故事，劇團又要如何面對呢？Kayo說，劇團仍會如實呈現觀眾分享的事，不帶自己的色彩，但演出之後，她若身為主持人，她一定會提出邀請：「現場有没有不同立場的故事要分享？」，透過邀請不同的聲音，讓不同的立場有交流的機會。

 Kayo說，「對話(Dialogue)」正是一人一故事劇場服務社會的方式，她希望觀眾可以從表演的過程中了解，主持人的訪談及台上的演出都不批判故事，演出團隊要做的只是如實呈現分享者的故事，而非解決問題。一人一故事劇場努力在劇場中，創造一個場域，讓立場相異的人有機會透過分享故事來進行對話。

 Kayo表示他們想透過演出，讓針對核能幅射議題有不同立場的人共聚一堂，嘗試透過分享及演出增進對彼此的理解、消弭一些誤解，但舉行這種演出需要找到兩邊的人馬都來到現場，而且人數最好勢均力敵，所以會比較困難，但他們的確希望去做這樣的對話對出。

 作為一人一故事劇場人，如何面對眾多難解的社會議題，並從事社會參與？身為日本的一人一故事劇場人，如何為更多東北民眾服務？個頭嬌小，總是帶著堅定眼神、掛著一抹淺淺微笑的Kayo，平靜地作了一個總結：「我喜歡一人一故事劇場，我相信一人一故事劇場是有效的，我們目前作的這一切都只是剛開始。」

Kayo說她非常期待未來，因為還有很多故事需要被說出來。

 (文完)

註1：所有故事及上傳至網路的演出片段，均通過說故事者同意。

註2：所有照片均載自Playback AZ劇團網頁：http://www.playback-az.com/index.html

※全文刊載於台灣一人一故事劇場協會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