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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完眷村的社區劇場課,滂沱大雨中,我一身狼狽地騎車回家。經過家裡附近的機車行,騎進去請老闆幫我換機油。

老闆是個熱情如火的人,非常喜歡聊天分享,我家的機車都是找他維護。

他一看到我的機車,認出我(我很久沒給他看到了),開始跟我聊天。

***

他:「妳現在在哪邊工作?」(其實很久很久以前,他已經問過我)

我:「我自己接案子,做劇場工作。」(心裡突然生出一種熟悉的預感,我開始感覺得到,接下來的對話大概會怎麼發展)

他:「(皺眉頭) 劇場?」

我:「對。」

他:「(馬上跳題) 妳跟妳弟都是唸交大對不對,妳唸什麼系?」

我:「管科。」

他:「妳弟唸什麼系?」

我:「電信。」

他:「電信?電信為什麼可以去XXX(台灣某一知名的高股價科技大廠)工作?」(我弟已經不住台南很久,很少回來,也從沒找他維修機車,但他倒是清楚地記得我弟在哪邊工作)

我:「我也不知道,他們的領域我不熟耶。」

他:「(興緻開始來了) 我叔叔以前也在XXX工作,很早就在裡面了,做到執行副總,我有跟妳爸爸講過。」

我:「喔...」(原來我弟工作的這間知名公司,早已是他跟我爸的聊天話題)

他:「後來XXX的股價大漲之後,他們老闆要升他當副總,他不要,因為他賺的錢跟分到的股票夠他花『兩輩子』了,所以就辭職。」

我:「夠花『兩輩子』喲?」(從皮夾拿出500元紙鈔給他)

他:「(很開心) 對,我叔叔是那種不擅交際的人,他覺得錢賺夠了何必繼續工作。後來有一次他在高鐵上遇到他那時的老闆,他也不覺得必須過去跟他招呼,還是老闆自己過來跟他打招呼!(露出一種得意的神情)。」 (拿150元給我)

我:「很有個性喲!」(將車子牽到門口,坐上去,引擎轉動著)

他:「(繼續開心) 我叔叔在新竹有一棟透天厝,現在給我妹住。我妹在清大當助理,她未婚夫在唸博士,她未婚夫家是不缺錢的那種,反正就讀好玩。」

我:「這樣喲....」(引擎繼續轉,一身早被雨淋溼透的我,狼狽地偷偷遙望家的方向)

 他:「(興緻高昂) 對呀,已經讀7年了,他指導教授還是我叔叔的朋友咧,我叔叔還有跟那位教授說:『你什麼時候要讓他畢業呀?』(開心地笑)」

我:「給他施壓喲...」(引擎轟隆轟隆,我覺得我好像都吸到排放出來的煙了,心裡希望警察大人不要突然現身,抓我怠速...)

他:「哈哈,不過我叔叔只有讀到碩士,他說讀博士沒有用啦!(認真地)」

(我好奇地想,讀到博士「沒用啦」的「沒用」是什麼意思?是指倒不如進一間能賺很多錢的公司還比較有用?)

他:「等我妹要結婚時,我叔叔應該會半買半相送,將房子給她們。當初他買的時候才400萬,現在至少1、2千萬了....(咧嘴笑)」

我:「2倍喲....」(將機車緩緩轉向回家的方向)

他:「當初我叔叔要搬離新竹時,一直有人來問他要不要賣房子,他一聽得知這房子很熱門,就決定不賣,要養著。我叔叔很疼我妹妹,反正我們家族的人現在也只有我妹住在新竹,到時叔叔應該會划算送給他們。」

我:「嗯,那就先恭喜他們,很大的嫁妝....」(明確地扭轉了機車龍頭) 「謝謝喲,我先回家囉!」

他:「(本來還想講下去) 喔,好,拜拜!」

***

這一席對話,我很清楚知道自己戴著面具,心裡想的跟嘴巴講的是不一樣的事。

一方面因為自己全身溼答答,只想換完機油趕快回去梳洗,原本就無心多聊;二方面,從對話一開始我就感受到那股熟悉不過的預感,我大概猜得到他有興趣的話題。

這位機車行老闆很明顯對我的「劇場工作」沒有追問的興趣,他有興趣的是我弟弟工作的那間知名公司、以及同樣在那間傳奇公司當到高層、而且賺到驚人收入的叔叔。

當我忍受著自己溼透的頭髮,看著他開心描述關於叔叔、妹妹、妹妹男友的這些事時,我心裡想的是:

為什麼聊這些親戚讓你這麼開心呢?你一直述說他們的種種,他們很明顯都是主流價值觀裡被歸為「成功」的人—知名企業高階主管、高股價、高薪水、在國立大學工作、博士高學歷、高額房地產....—你淨談著「他們」、不斷揭露著他們的身份與位置,我好奇你為什麼想跟我分享這些呢?他們的生活跟「你自己」有什麼關係呢?跟我有什麼關係呢?為什麼我覺得聊他們似乎讓你有「沾光」的榮耀感呢?

如果他們不是知名企業的高階主管、不是高等學府的助理、不是高學歷的博士、不是有錢有房的人,如果他們是一般小公司的小職員、如果他們是農夫、如果他們是藝術工作者、如果他們是跟你一樣的汽機車維修老闆,你一樣會講得這麼神采飛揚、滔滔不絕嗎?

今天我們只是講了一段短短的話,但我感覺到你言語中很核心的一件事是「數字」—關於錢、關於可以被量化說得出來的「價值」—我的感覺對嗎?

如果是,我必須說,這種思維跟價值觀太常見了,在我的鄰居間、在親戚裡、在熟悉的長輩身上、在不熟的人身上。

尤其,如果我跟有點熟又不太熟的長輩講話,只要一講到「我是做什麼的?」,我都會經歷差不多的反應—他們大多會先露出「什麼?」或者「略為呆住」的表情,然後(幾乎)不會多問我的工作內容、或為什麼我做這件事,他們的好奇心直接轉為:「那收入怎麼樣?」的問句,或乾脆直接跳題、聊別的,彷彿剛才不曾進行過這個對話。

每次過年,一年只碰面一次的親戚們,雖然大家都一樣久沒見,但只有看到我弟弟出現時,大家才會不約而同開始有主動「聊天」的興緻:一直問他:「你們公司現在股價怎麼樣....」、「最近你們公司訂單接很多喔,賺很多錢喔....」、「最近新聞說你們公司怎麼樣...」、「你們公司是不是.....」...。

這個畫面年年反覆出現,我已經很習慣坐在旁邊看著一切:一堆人圍著一位知名大公司的工程師,永不厭倦地問著關於薪水、關於位階、關於股票...的問題。我曾經想過,會不會有那麼一天,哪個親戚跑來問我:「嘿,妳的劇場工作做得怎麼樣」再仔細想想,喔,嘿,不好意思,我想,到2012年12月世界末日的那天前,這件事應該都不會出現(吧)。

除非是同路人、除非是相關領域、除非是參與過劇場課的民眾,否則生活中很少有人會對我這種工作表達認同或興趣,因為跟大多數人習慣的「工作」太不一樣了,它沒有被歸類在知名雜誌或人力銀行的「十大最有前景的工作」名單內。

也許,正是因為不容易被理解,所以更應該積極地去說明跟介紹,是吧!是嗎?

我以前也這麼想,也真的試過,但後來覺得好累,覺得自己為什麼要花這麼多氣力去解釋,解釋就一定能被理解嗎?我在試著說服嗎?我在試著證明自己的志業是很有價值的嗎?我為什麼這麼想要讓大家覺得這是一個很「正經」的工作?我的急著說明,反映了什麼?

後來隨時間的累積與沈澱,我愈來愈了解自己真正覺得重要的,是「機緣」,不是別的。我想順著緣份去做,而不是過份強求及過多言說(「」才是王道呀!),所以我現在已不再強求跟所有新認識的人解釋我在做什麼、我為什麼做民眾劇場,尤其是在那種很片段的社交場合。

如果我知道當下彼此的狀態都浮躁、都各有焦點、沒有時間多聊,那麼我就不會花心力去試著說明我在做什麼,除非我明確感受到對方是有興趣的、是想多了解的、我們某些磁場是合的,那麼我就會定下心來跟對方分享,在較完整的詳述中,互相分享與提問。

我想講的是,遇到有緣的人,彼此關切的事自然會成為共通的話題,自然可以更深入互動與後續連結之可能。我不像以前那麼年輕了,我已不想跟「每個人」介紹自己、我不想浪費心力跟萍水相逢或不那麼重要的人,暗暗辯論彼此天壤之別的價值觀,或什麼叫做「像樣的」工作、什麼是「足夠的」收入...。

現在的我,只想專心、只想順其自然,我只想跟「有興趣的人」介紹自己。我見證過上天的允諾與安排成真,所以我知道我不需過於強求或什麼都想爭,只要定下心來,把自己該做的做好,上天要讓我認識的人自然會出現,我也自然會跟他們建立連結。

所以,現在的我面對這種與不熟的人的交談,雖然一開始仍會感覺到不耐或有防備心(又要忽視我所選擇的志業了?!),不過,我發現我越來越能調整心態,我看得見我們之間價值觀的差異,然後練習放輕鬆,選擇伺機緣而動,不再那麼介意對方怎麼想、或想多說點什麼。現在,我已經可以笑看親戚每年圍著我弟,問著關於數字的神祕問題,而不再一個人在旁邊感到憤憤或厭煩。

然後,如果有一天,他們當中任何一人真的突然轉過頭,開口問我:「嘿,妳的劇場工作做得怎麼樣」我想,我會從容不迫地,坐到他的身旁,細細分享,並邀請他有機會加入我們的行列。

 

總是需要時間跟緣份,水到自然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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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梵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