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有片巨型的烏雲，飄來我家。
外婆已經過世7年，這幾天家族突然得知，當初在處理繼承時，有一件經過他人轉手的上一代房地產與貸款有問題，但大家那時並不知情。如今一筆天文數字的債務，翩然出現。
消息傳來，爸媽跟阿姨們陷入烏雲慘霧，大家憂心忡忡。
一想到可能要去償還這筆莫名其妙、極為冤枉的陳年積債......一想到奮鬥節儉了一生，卻要在中年之後處理一筆不是我們造成的債務......一想到我們家這棟住了超過30年的房子可能不再屬於我們，我媽媽整個人變得非常鬱悶。
在這個母親節的前夕。
我在旁邊看著大人擔憂、沈思、生氣，心臟也跟著緊張蹦跳、呼吸困難、眉宇糾結，心裡產生一種從來不曾經歷過的不安。
面臨可能要償還一大筆債務的此時，我思考了很多很多事
我「突然」很氣自己賺的錢不多，不能有效率地幫忙還錢。
而這份氣憤，其實更來自對於大環境的憤慨。
我很氣，台灣的藝術文化工作者，在經濟上幾乎總是相對的弱勢。目前這個社會沒有多元的產業發展，以及寛廣的職業樣貌接受度，總是偏重科技/商/工業而輕其他產業、偏重可以明顯獲利的產業而輕需長期耕耘才能顯現價值的領域、視固定工作職為「正常」而自由工作為過渡狀態。
我們這種所謂沒有「具體經濟產值」的工作者—我們做的是「人」的工作，所謂的「產值」也很難被明確估量出數字—很難享受到跟大多數人相似的固定薪資與勞動保障。雖然認真接案子來養活自己沒有問題，但當遇到不可抗力或預料外的意外情況時，所能運用的經濟資本基礎是少的。
想到那些影視明星，花枝招展錄個影聊個八卦就可以領個1、2萬的酬勞；想到那些財團，靠著政策的支持、站在較多內幕資訊的接收點、用大錢滾出更多錢的優勢、踩在弱勢者上以爬得更高，他們的財富累積如此之快，反觀小老百姓辛苦工作卻疲於應付物價與種種政策助富剝貧的壓力。
我心裡真是萬分憤慨。
(照片出處：台灣勞工陣線協會)
(在帝寶前面的窮忙勞工們)
(照片出處：反貧困五一大遊行http://2011antipovertymarch.blogspot.com/2011/04/51.html)
這次家族巨額債務事件的出現，讓我除了回看自己的工作類型在大環境中的狀態，我心中也開始思考我的未來生活：我是不是必須放棄民眾劇場的理想志業，回到一般公司上班，過著朝九晚五而了無生趣、去賺取每個月固定薪資(但不一定高)來還債？
對於已經習慣為自己信仰之事奮力一搏的我，現在賺的雖然不多，但至少是百分百在做自己由衷喜愛、而且對社會有些許貢獻的事。當我必須放下自己、為了現實難關而過著「不得不」的生活，我會變成什麼樣呢？
再更進一步反思，我體認到自己是如此幸運，家裡雖然不有錢，但也不需要靠我努力賺錢養家，所以過去這十幾年來，我可以專心無騖的，為了自己心中的理想目標與人生志業，進行探索與投注，就算自己過得不富有，卻也精神奕奕，享受著存在的真實感與愉悅。
我想到前幾天，看著台灣早期女性的影像，她們的身影總是忙碌，為了弟妹、為了孩子、為了丈夫、為了家庭，在充滿現實挑戰的大時代中、在充滿限制的社會環境中，她們(必須／自願)放下自己可能有各種可能性的未來，將生命奉獻給更多人。
這樣的生活是什麼樣的生活呢？她們快樂嗎？因她們而受到照顧的其他人，是否曾向她們表達至深的謝意呢？
(阮義忠：四季，1980)
(楊基炘：雕刻家楊英風，1954)
也是前幾天，去社福機構帶青少年團體，看見辦公室一角堆著成山的米與沙拉油，這是定期讓個案的家庭領取的物資。我走上前，摸著一包包的米，心裡想著，這些孩子的父母很辛苦，這些孩子也很辛苦，在很多人無憂無慮的童年與青少年階段，他們比別人承擔了更艱辛的經濟維生壓力、家庭功能維繫壓力、在必須提早長大的現實與童真之間拉扯的無奈。
以前我以為自己能看見並同理他人的苦痛，現在當自己也面對不得不的殘酷現實，我感到自己的感受質地有了不同的轉變，那是一種對於「不想要」卻「不得不」的另一種咀嚼—承接著難受、憤恨、沮喪、無力與必要的堅強。
想到世上如此多這樣的人生歷鍊，我的雙手忍不住彼此緊握。
短短時間內，巨額債務的事情，讓我用從來沒有過的方式，經歷了一次注視自己也注視別人、感受自己也感受到別人的複雜過程。這幾天我所見、所聽、所感，都讓我思索著生命的高低起伏，以及「為什麼是我們？」與「為什麼是他們？」這些問得出來的問題，與不會有答案的答案。
更重要的是，我練習去思考，不順遂的人生際遇，跟整個社會的顯性與隱性連結是什麼。
這次也讓我發現，人與人要分享快樂很容易，分享低潮卻不容易，因為只有真正深交的朋友願意深切關心你現在的低落，淺交的朋友會輕易表達「喔」的態度，卻不會再多說些什麼。這次事件讓我看見哪些人是真正「雪中送炭」的朋友，哪些人是「錦上添花」，現實供出了線索，令我感慨，也教會了我要真正珍惜的是哪些緣份。
幸運的是，昨天我們家族經過再三查詢與請教後，確定在法律的既成保護下，避掉了這個天上莫名其妙掉下來的債務麻煩，這個由前人、他人所造成的不肖巨額債務，確定不會由無辜的我們來承擔。
這個大好的消息，讓爸媽的表情線條都舒緩了下來，而我呢，更是開心得咧嘴大笑，因為我可以繼續為我的志業理想努力了！經過這次事件，讓我更加珍惜，所有可以好好為自己的信念努力的時光。
這幾天，陰影重重地干擾我家，然後又悄悄飄走。
不過，這段短短時間中，我所有的思索、感受、與觀察，都將謹記於心。
我要好好記得，人生的不順遂雖沒人樂見，卻也必將帶來深沈的成長。
記住這所有功課，好好為人生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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