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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新聞網/文、圖節錄自聯合文學《山海世界─台灣原住民心靈世界的摹寫》】

 

內容介紹:

山海世界,預示一個以台灣山海為經緯的文化誕生。台灣原住民心靈世界的摹寫,指出山海世界的主人不是別人,而是台灣原住民族。本書談論作者怎麼看自己、看別人,怎麼被看和看自己的被看……,觸及的都是原住民幽曲的心靈世界。本書文分四輯,身為原住民裔的作者藉由與外在人物的交流和內在生命的對話,反映出他對自然山林海洋、部落族群家鄉的豐沛情感,也觸及原住民文學之困境、生成與界定的問題,讀來真切有味,發人深省。透過對原住民文化歷史與心靈世界的摹寫,我們得以反思在當前資本主義社會中失落許久的東西,並豐富我們的文化想像,產生真正的多元價值,建立健康的族群關係。

新書內容搶先看:

 

賀伯吹來的教導

賀伯颱風剛過,各地滿目瘡痍,在此當口,說我從小便喜歡颱風,必遭人白眼,怎麼如此這般幸災樂禍?然而童年印象裡,颱風又確實曾經帶給我種種難忘的記憶。矛盾的心情,總是在每次風雨過後,徘徊胸中,揮之不去。

現在仔細回想起來,我之所以喜歡颱風,固然有童心無忌,不知人間苦難的嫌疑。但是,每年夏季多風、多雨的東台灣,的確為自己的少年生活平添季節性的變化。就一個台東人來說,風雨是我們成長的伴侶。多年後,負笈比利時魯汶(Leuven),面對西歐四季分明、色彩繽紛的氣候,颱風便成了我唯一足堪嚇唬白人娃娃的冒險故事。大樹連根拔起,十七級風,巨浪拍岸,山洪爆發,河水驟漲,道路、橋梁斷裂,房屋倒塌……這種集中壓縮在數小時內的自然摧毀力,往往可以使我的歐洲朋友瞠目結舌,彷彿重返洪荒的神話時代。

颱風的意義,在我的童年經驗裡,還不僅止於此。最令我沉迷者,乃是風雨過後,部落集體合力復建的動人場面。架橋、修路、清理水溝,整個部落不分男女老幼因而動員了起來。我最喜歡看部落長輩們聚集在一起時,一邊勞動、一邊說笑的情景,一時間部落彷彿成了一個活生生的存在,充滿內在的生命交流。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民國五十四年黛娜颱風橫掃台東,不但吹斷了有名的卑南大橋,更吹倒了部落裡數間茅草屋子。記得那天父親和母親起了一個大早,和部落長老商議之後,決定復建的步驟。從那天起的一個星期內,只見大人們割茅草,砍竹子、剝皮、分片,很快完成屋子骨架的搭建。然後,挖好泥坑,灌水,加上一些牛糞和剁好的稻梗;我們這些十幾歲的毛頭小子便負責跳進坑裡,踩勻泥漿,並用畚箕提給負責糊平竹牆的大哥哥們,末了,將茅草一層一層覆蓋妥當,一座嶄新的房子便算完成了。由於是集體勞動,既自主又迅速,有時還能在無形中,化解部落裡的恩恩怨怨。颱風過後,部落內外耳目一新,有更緊密的集體意識,也有和好、悔改後的人際關係。

因而,如果將颱風和災後的部落重建,視為天人間某種原始的互動,該不至於被譏為一種迷信罷。古今中外各式各樣的災異之說,不論我們賦予它宗教、哲學或道德性的解釋,似乎都可以由此一簡單的經驗事實,找到它的原始起點。大自然的肅殺之氣和無常的宇宙力量,不斷提醒我們:在此一大宇長宙中,人只是滄海之一粟,風雨水火甚至草木瓦石,都是我們有機宇宙的一部分。它們的活力和威力,都會在適當的時機展現出來。看那滔滔洪水,看那滾動、崩裂的巨石,看那無形的風力;颱風讓大自然的一切活力如脫韁的野馬,揮灑得淋漓盡致,其場面之浩大,只能用神話語言去加以捕捉。

現代人最不可救藥的弱點,就是深信科技和錢幣萬能。用錢幣堆積起來的鋼筋水泥結構,使大多數的人遺忘了生命本身脆弱的事實,而活在虛假和想像的安全感中。颱風過後,我們固然應該嚴肅檢討追究種種責任之歸屬;但是,怎樣恢復我們和宇宙萬物一體的敏感度?怎樣調整我們和大自然的關係?怎樣節制我們自大、貪婪的妄念、畸想?恐怕才是更根本的。如果檢討中只讓我們學會指責,重建中只讓我們更忙於包工程,關懷中只讓我們懂得捐錢;那麼,我們就真的辜負了賀伯給我們帶來的教誨。

(85.8.15)

 

碾米廠的門檻

 

少年的遊俠歲月裡,另一個對我影響深遠的經驗,就是和父親騎著單車踩過好幾公里的石子路,偷偷到台東市區看日本武士片的故事。通常我們會把家裡的水牛綁在往台東方向的田間,談好搪塞母親、漏洞百出的「供詞」,然後父親將我抱上寬寬大大的後座,向前猛衝幾步,踮腳上車,我們便擁有了一整個下午的快樂時光。

經過卑南街上,先在某漢人開的碾米廠那裡預支若干現金。米廠老闆據說是台南移居過來的,通簡單的日語,部落裡大部分人家的稻穀收成都賣到這裡。

老闆和父親看起來頗為熟識,但感覺上他的熱絡和客氣始終是交易性的,不經意間偶爾還會流露一絲不耐、輕蔑的眼神。父親對這一切彷彿都毫不在意,只要沽酒、看電影的錢有了,反正又不是賒帳,他倒是挺坦然的。甚至有時候,才步出碾米廠大門,父親便開始評論起他的那些漢人老闆朋友:「他們其實都滿可憐的,從西部移民過來,一無所有,時常到部落裡拜託這個、拜託那個。情況差一點的開個小店,賣菸酒雜貨;有一點錢的,便經營碾米工廠。他們根本不懂得什麼是生活,整天緊張兮兮的。兄弟姊妹多,分財產時便反目成仇;婆婆管教媳婦,簡直不把她當人看。好不容易事業有所成,又好賭好色。」

然而,父親可能萬萬想不到他眼中這些可憐的朋友,經過民國五十、六十年代,徹底改變了整個卑南平原的政經和社會、人口結構,不但使卑南族人喪失了大部分的田產;更迫使馬蘭的阿美族部落完全瓦解,星散四方。

儘管如此,卑南碾米廠在我的少年記憶裡,依然是鮮活的,包含著既冷漠又溫暖的矛盾情感。就像是一個中繼站,它連結了我的部落經驗和早期的都會想像。在摸索詭異的所謂現代文明生活之旅途中,它彷彿是一座精神煉獄,部落邊陲的龍門客棧;通過它,你才能了解聊齋世界,才能談滄海桑田,才能懂一點點人生。

父親和許多部落男人一樣,無法跨越菸酒小店和碾米廠的門檻;我們大部分的原住民男人都在此擱淺了、跌倒了。有一回,在看完宮本武藏和佐佐木小次郎那一場驚心動魄的對決之後,不多話的父親難得提及了他的處世哲學,他說:「要緊的是一個人怎麼看待自己,別人的評價不是最重要的,信心和意志才是我們樹立價值世界的基石,せいしんひとつ(精神一)!」

不過,電影散場之後,我們依然來到酒肆,父親照常爛醉如泥;唯一不同的是我後來發現:父親無論如何醉酒,他一定把單車騎回來;進了家門也絕不麻煩任何人,自己漱洗換衣之後,靜靜入睡,嘴裡常常不停地唸著的一句話就是:せいしんひとつ!

民國五十九年清明前夕,父親因腦溢血突然辭世,昏迷二十四小時最後仍保持了他一貫的生命風格:不麻煩大家。

當夜我和大姊從台北奔喪,車經卑南碾米廠,看到南王大鬍子菸酒小店暈黃的燈火。我想,父親並不真正了解他那些漢人朋友的世界,而那些老闆們恐怕也永遠無法認識酒醉背後的父親。我甚至懷疑事過二十多年的今天,我們台灣族群間的彼此認識是否已跨過那碾米廠的交易界線……。

(85.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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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梵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