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6-03 中國時報
文/紀大偉(美國康州大學外文系駐校助理教授)
政府要求廁所清潔工也要考證照之後,群情譁然。媒體馬上對準歐巴桑們採訪;她們抱怨,自己本來就是打掃專家,但並不識字(即,屬於教育程度的弱勢,也就是階級上的弱勢),要怎樣考證照啊?難道考試技巧比打掃技巧更重要?這種反彈,很容易想像,也很有正當性。
同時也可以想像:有人會說,如果清潔工也要考證照,就等於把清潔工的社會地位拉拔起來了,簡直可以跟其他需要證照的職業(如,建築師)平起平坐。對大我(國家)來說,是產業升級;對小我(從業者)而言,不但有了面子,而且將來在收入/福利上似乎會得到更好的保障。在聞疫色變的此時此刻,清潔工站在防疫的前線,逼他們掛上證照上陣(似乎,這樣他們就可以更有效地跟國家密切合作),似乎也合乎大勢。
這種「產業提升」,卻讓我覺得悲慘。覺得悲慘的原因很多(但這些未必是我最掛心的原因):如,為清潔工設計的補習班也要出現了;無數階級弱勢人口,因為不擅考試,在職場交要更加邊緣化了。
不過我目前最感慘然的地方是,國家(或稱,像企業界一樣的國家/像國家一樣的企業界)對老百姓的魔爪伸得更徹底,更無孔不入了。國家要求某些職業考證照,就是要控管這些職業;未久,國家就要以監控建築師的方式來監控清潔工。芸芸眾生本來是一群散沙,可是國家一步又一步將眾生整合,整頓成為一塊水泥──散沙再也沒有散漫的自由。
國家由上而下定義民眾的(靜態)位置──而非民眾由下往上定義國家的(動態)走向,乍看之下也不錯,事實上卻有隱憂:人民會失去(或,早就失去了)對於「共同體」(國家,社會等等)的多元想像力,而只會在乎自己有沒有考了證照。長久以往,社會國家的潛力不再是民眾關心的事;民眾只關心個人的價值。而且,一個人的價值,被簡化,淪為證照這張紙。
國家由上而下擺布民眾,難道一定邪惡嗎?全民納稅,全民健保,還不是國家設計的全民總動員?──在台灣,稅收和健保的國家化,恐怕難以避免,我承認。但,我也質疑,民眾在其他生活層面,也非要如此節節讓步才行嗎?我們人人一定要在生命的各個層面都聽任國家安排,才活得有價值嗎?
我猜想,我在美國教大學的經驗,對台灣的老師們並不陌生:談到文學,文化的時候,大部分的學生就翻白眼;可是,一提起「考證照」,學生原本無神的眼睛就發亮了。(美國學生也愛拚命去考一張又一張的證照)。可是,人不可以窮得只剩下錢,也不能窮得只剩下證照。在學生的白眼和垂青之間,我似乎看見未來世界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