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4-05 20:52 作者：謝宏偉 立報
近期以來，在屬於藏人文化圈的大西藏地區，已接連發生多起自焚事件，至本文寫作之時，已約有30名藏人自焚（註1）。這些男女自焚者有些是藏人僧侶，有的是一般民眾。這些事件引發多起藏人大規模抗議，使得中國殘酷鎮壓，造成不少死傷。
不可否認，自焚的確是種非常極端的抗議形式，個體藉由對於自我肉體的極度殘暴，來控訴外來權威的極度殘暴。對於一般人而言尤其難以想像，是怎樣的人權與文化、信仰壓迫，才引燃在雪域高原上接二連三的義怒之焰。
圖博議題在台灣是媒體弱勢，自焚事件難以在主流輿論環境裡引起關注，在言論嚴厲管控和大漢沙文主義猖獗的對岸更不用提。這種中國政府在藏區的高壓政策所引發的極度血腥，在本地畸形的媒體環境下，自焚的藏人自然不會比被毆打的司機來得可憐。尤有甚者，不斷有人質疑這種抗議方式的正當性，斥為極端的宗教迷信者有之，佛教徒指責違反佛教教義者亦有之，甚至於演變為對藏傳佛教的攻擊，將其形容為一種極度扭曲的異端迷信。
自焚本屬極端，自然不可鼓勵，且達賴喇嘛和藏人作家唯色都不斷呼籲停止自焚。然而許多人對藏人自焚的質疑卻極度無同理心，由於連續性自焚本質上的駭人聽聞，普通人難以想像，也沒有身處如此絕望境界的經驗，難以想像就無法切入了解，難以了解，也就不想了解，而不了解，就會譴責質疑恐懼。對於大眾難以了解的邊緣性事件，主流媒體也不會想深入瞭解。
但回到自焚的本質，我們會發現，不管是台灣或是對岸，對於自焚的態度其實是矛盾的。1966年，中國文革初期，各地都有毀壞廟宇，批鬥僧侶的紅衛兵。當時陝西法門寺的住持釋良卿法師，為了阻止紅衛兵破壞真身寶塔下的佛指舍利，不惜自焚，日後他被譽為以身護教的偉大殉道者，其悲壯受到相當的正面肯定。越南的釋廣德法師，在1963年為了抗議南越當局對佛教的迫害，於西貢街頭自焚，撼動世界，日後越南佛教徒尊稱他為廣德菩薩。當時中國公開稱讚釋廣德法師的行為，強調這就是「帝國主義」的罪惡證據。（註2）在目前他們宣稱自焚者是「境外勢力」操縱的情境下，兩相對照實在諷刺無比。至於台灣的鄭南榕與許昭榮等堅持自身信念的自焚者，我們也不會淡漠視之。
然而對於近來藏人們的自焚，卻沒有多少人說他們是「以身護教的偉大殉道者」，中國國族主義者指其為分裂勢力，無知者質疑其自焚行為，不是將它過度政治化就是簡單地說教這種「不珍惜生命的行為」。台灣佛教界更是集體闇啞，這些袈裟人士平日多憐各地天災苦貧，卻無視於圖博人民的苦難；在宗教頻道中大談佛理，卻對同屬大乘的藏傳佛教困境無感。許多著名的「高僧大德」其實與中國官員皆有一定程度的交誼，但似乎這種影響力不值得花費在藏人身上。
自從1959年中國入侵圖博後，對於圖博人權、宗教、文化的滅絕從無間斷，從文革時的鬥僧毀寺，到近年來漢人資本的大舉入侵，使得傳統習俗遭到禁絕，環境亦被大肆破壞，漢人所謂的藏族政策優待也完全無法改變藏人在政治經濟上的邊緣化。中國對於多元文化以及宗教自由、民族自決的理所當然踐踏，使得藏人成為自我土地上的他者，眾多漢人湧入藏地享受不用出國的異國情調，在大昭寺虔誠禮佛的藏僧在觀光客的鏡頭中被熊貓化──實際上你可以在很多人從圖博帶回的遊記中看出，藏人「應該是」是呈現出一種虔誠禮佛（甚至過度迷信），純樸善良又樂天知命的樣子，穿著異域風情的服飾「表演」辯經或各種宗教儀式……你會發現這和我們對於其他世界上「落後」民族的印象相似。那麼，何以這些理該「純樸善良又樂天知命」的藏人要做如此想不開的事呢？由此而知，這兩者間的巨大落差，中間有多少誤解與不經思考的理所當然，以及話語權的嚴重不對等。
因此重點不在自焚本身的合宜與否，在於應譴責這種對於「表達空間」的極度壓迫，任何人都有權建構自我的價值認同，從外在的歸屬群體，到自身所擇的信仰，和存於內心的信念，並且能為此而驕傲，並理所當然的陳述表達。當所有正當的自我表達都被外在政權的力量封閉，在突破無望後，我們是否還能理直氣壯的批判、蔑視從烈焰中燃出的無聲話語呢？
台灣擁有數百萬的佛教徒，和各種信仰團體，多年來我們已經能在一定程度上，不把一些少數族群視為怪異的他者。如果我們同意諸如「原住民樂天又愛喝酒」之類的標籤荒唐可笑，那麼對於不論是話語權被剝奪，普遍性的刻板印象標籤化，以及政經資源的缺乏都十分嚴重的藏人來說，如果我們不願聽弱勢一方的話語，那麼是否至少不要有那麼多「理所當然」的漠視與質疑。當一個群體在外界眼中有越來越多的「理所當然」時，那麼他們將在這些「理所當然」中安靜沉默，直到有一天，當他們開口時，將不是輕聲的說話，而是大聲的怒吼。（台灣公共化協會成員）
●註1：http://tw.nextmedia.com/applenews/article/art_id/34104548/IssueID/20120321/pvtype/r
●註2：http://zhu-ruiblog.blogspot.com/2012/01/blog-post_2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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