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2-21 中國時報 

文/鴻鴻

 (同屬劇場導演、詩人,並十分關切社運議題的鴻鴻,特別撰寫此文,藉以懷想這位擁有「非凡的命運」的哲人政治家。 )

     近來「文化」二字甚囂塵上,但如果只是一番表面功夫,「文化」就跟「理性」、「溫和」等等看似良善的性情一樣,可能只是美化了背地施行的暴力而已。暴力不但會假自由之名,也會假文化之名,橫行無忌。

     哈維爾在他的第一部劇本《花園宴會》當中,就把這種塗脂抹粉的空洞文化,狠狠嘲諷了一番。以持矛戳穿僵化體制的唐吉訶德之姿,這位劇作家哈維爾,竟然乘在命運的浪頭上,進入了體制,更改變了體制,並且全身而退,依然帶著他那洞澈一切的嘲謔微笑。曾經是叛逆的詩人、尖銳的劇作家、勇敢的異議份子,爾後變成捷克斯洛伐克第一任民選總統,不但從反對派到執政,更在任內讓捷克和斯洛伐克各自歡喜獨立,重新獲選為捷克總統,而沒有成為「分裂國家」的民族罪人。雖然最後被政敵取代,但這樣的典範,已經美好得令人難以置信。畢竟,太多文化人投身政治,卻在自戀情結猛烈膨脹的同時,徒然暴露出原被知識與才華所掩的愚蠢;或是太過本位主義一意孤行,造成災難性的結果。哈維爾是怎麼倖免的?

     詩人與導演

     我以為,不吝表達立場、勇於介入現實的態度,讓哈維爾一開始就不同於只會發牢騷的犬儒知識份子,也讓他在實踐中一步步深化批判的精神。從他二十多歲時創作的圖像詩集《反符碼》,就可見端倪。

     圖像詩首先出現於達達、超現實主義的前衛洪流中,其反叛詩歌傳統的姿態每大於一切,但到了哈維爾手中,大膽形式突然有了鮮明的現實意義。他的圖像詩創作於六○年代布拉格之春前後,在聽命於蘇聯老大哥的意識型態氛圍下,血性青年哈維爾對於集體社會的價值觀、對於政治語言的專制性,力求其「反」。此之為「反符碼」的意旨。這批作品著重在個人和集體、自由和威權之間的角力:二十幾行整齊劃一的「讓每個人走自己的路!」恰恰表明了每個人都沒有自己的路可走,其中唯一走歪了的一行卻遭到用力塗掉。另一首詩在塗塗改改之後,則只留下「自我審查不存在!」這麼一句話。從這裡可以清楚看見哈維爾的書寫策略是「反語」的藝術:用同樣一句話表達其反面的意思──而顯然的,反面才是真實。一如他在《來自遠方的拷問》這本訪談式自傳中所言:「我一直反對過份固定的詞彙──它們早已失去意義。也反對空洞的意識型態術語和咒語。」詩,作為事物的重新命名者,自然要去另尋表達的蹊徑。以「前進」組成一個封閉的圓圈,或是以「自由」框限出一座囚牢……哈維爾用圖像排列顛覆了那些文字冠冕堂皇的意義。

     不同於台灣現代詩裡的圖像詩,哈維爾絕少模擬具像事物,而多出以抽象幾何,顯示強烈的概念意含。哈維爾還嘗試在靜態畫面上作動態模擬,讓每首詩都充滿從劇場挪借來的空間感:被拉長或斷裂的文字、數字與標點符號,有如一位導演在空曠的舞台上,以無數棋子進行一場戲劇性的場面調度,讓我想起尤涅斯柯布滿椅子的房間,或是貝克特「鄉間一條小路、一顆樹」的醒目畫面。他的每一首圖像詩也都像一齣短劇,具備鮮明的視覺效應和意在言外的指涉意蘊。

     劇作家與公共知識份子

     的確,哈維爾同時也從事劇場工作與劇本寫作,深受荒謬劇場嘲諷現實有形、無形體制規範的影響,他以具體的劇情結構顯示惡性循環的無路可出。身在極權統治之下,哈維爾最深惡痛絕的,還是意識型態的一致性問題。他卻能一再施展「反語」的藝術。在《通知書》一劇中,官方為求書寫意義明確,人為創造了一種語言,以避免字型重覆為原則,反而導致文字無意義的冗贅增生。後來為了革除弊病,又創造了另一種字與字極其相近的新語言!

     哈維爾用語言來作為權力的換喻,在另一齣《愈來愈難集中精神》當中,更出現一台可以偵測人心思維的機器。但是這些恐怖的機制,卻無不渲染出鬧劇的氛圍。他的劇作將捷克式的幽默發揮得淋漓盡致,時而是卡夫卡式官僚體制的虛耗與荒唐。時而是哈謝克式無厘頭小人物瓦解強權的精神勝利,還不時閃現恰佩克式的科幻諷喻狂想。

     即使已經深通指桑罵槐的婉轉批判之道,哈維爾在歷史的十字路口,卻不畏於挺身而出。哈維爾與昆德拉有過一場著名的爭論。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藉主角托馬斯拒簽一份人權聲明,來凸顯參與反抗運動的集體性,與他們所反抗的暴力系出同源、甚至更為嚴重。哈維爾卻為文駁斥,認為不能因為怕自己成為笑柄,而怯於聲援被迫害的言論及人權。他起草的《七七憲章》展現公共知識份子的風骨,卻也為他惹來牢獄之災。連向來專注於象徵世界的貝克特,都寫了一齣短劇《悲慘結局》獻給獄中的哈維爾,表態聲援。幾年前,大陸作家余杰曾以一篇《昆德拉與哈維爾》,呼籲中國知識份子不要躲在懷疑主義的避風港,而要站出來有所承擔,也引起了許多討論。

     我沒有讀過哈維爾的所有著作,對他從政的功過也並不全盤了然,他的某些價值觀(如擁護美國立場)我更不能無條件贊同。不過,每當我猶豫要不要犧牲個人時間精力,投注在公眾事務上時,我不時會想起哈維爾。他如此熱愛生活的滋味,卻寧可冒著遭到審訊、逮捕、監禁的危險,一次次起草與簽署抗議的聲明,甚至堅持了十多年的公務生涯,即使那讓他簡直成了自己過往嘲諷的人物。他讓我明白,只要是自己相信的,在藝術或生活上,都應該不吝於表態。因為中立或退讓,只會讓自己成為掌權者的幫兇。我喜歡哈維爾,就是因為不管他再聰明,都仍會那樣憨直地站出來,當敵人或朋友的箭靶。然而,相較於那些受迫害者的苦難,自己的毀譽又算得了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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