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均由複雜的因素構成,過於情緒化、討好式的言論雖然容易引起多數人的當下同感,卻不見得符合長期的正義。

我們需要多一點理智的對話與評估思考,而不是匆促趕著「天時地利人和」的決定與全面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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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人兇手

 

作者:吳明益(中興大學人社中心研究員、東華大學華文系副教授)


by P評催稿中心 on 2010/10/25 列印本文

文章來源:公視新聞議題中心 http://pnn.pts.org.tw/main/?p=13083
 日前收到一間規模頗大出版社編輯來信,邀請我為一本很不錯的翻譯書「具名推薦」。我回信拒絕,並說明不是因為書不好,而是自己從不單單具名推薦,至 少得寫篇文章,說明自己推薦的理由,否則過於輕率,也就是說,如果能有足夠時間寫篇文章,那我是很樂意推薦該書的。我猜我回信口吻可能不是很好,對方的編 輯連回一封「知道了」的信都沒有。

 

這幾年來,找我推薦的書我只有兩個要求,一是我一定要看全文稿,二是我一定得寫篇文章,說明推薦的理由。不過,這七年來,我也曾違反這樣的自我規範一次,至今深感後悔。(不是那本書不好,而是我唾棄自己沒有堅持立場)


能 被認為夠資格為讀者推薦一本著作,而那本著作若是精彩之作,那是多大的榮幸。我們豈可草率地以為自己的名字就是招牌,就足以說明?推薦者如果不說明推薦理 由,那豈不是和演藝人員到處吃東西和店家拍照,而店家就把明星的大頭照放在門口,做為美食的「象徵」一般荒謬?憑什麼你的舌頭就比我的舌頭有信用?還好我 與多數出版界的先進並無交情,因此附上說明拒絕時,心裡壓力並不會太過巨大。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也很相信一些人的推薦。比 方說南方朔先生。但後來南方朔的推薦類型與數量實在鋪天蓋地,無所不包,讓我不禁懷疑一個人是否能有那麼多時間,仔細閱讀這麼大量、多樣的書稿,然後一一 「具名推薦」?漸漸地,我習慣買到書以後先把書腰收起來,跳過序言,靠自己的閱讀來思考。我的閱讀,也成了評價書腰上推薦人的一種活動、一種過程。


對於自己所關心的環境議題亦然,若沒有親身到現場,閱讀過一定程度文獻,聽過一定程度意見的事件,我盡可能不輕易提出自己的淺見。


這 次的梅姬颱風,我不樂觀地認為島嶼將有新方向的決策,反而極可能成為蘇花高復活的一個轉捩點。政客在災變後面對壓力,馬上需要一個抒壓的管道,最偷懶的方 式就是以「順從民意」為說詞,讓大家看到他們「民胞物與」的精神。無論是林聰賢,或傅崑萁都立即喊出要蘇花高,以免在這場競逐中落於人後,而被責難。傅崑 萁則更進一步以語言暴力施於反對蘇花高的民眾,指稱這群人(包括我在內)是「殺人兇手」。


基本上這樣的發言方式,先將不同意見的人污名化,頗像我們孩子時跟人吵架,一方說對方是「白癡」,另一方說對方是「宇宙無敵大白癡」一樣,嘗試先毀掉對方的自信或信用,至少也能收對方因發怒而心神紊亂之效。這種語言雖然沒有內容,卻真的有傷害性。


我有一次騎單車通過,兩次步行蘇花公路的經驗,其中一次遇到豪雨,崇德段馬上中斷,那時我正在崇德附近露宿。我一直認為,決策官員應該試著在天氣情況良好的 時候,做一次五天四夜的步行,然後沿途由不同的專家進行岩層、生態、交通流量、部落分布……的分析,來提供決策者做判斷。在經過長時間的周延思考與親臨現 場後的決策,或許大家不會再有那麼巨大的遺憾感,即使決策錯誤,也將是島民們所必須承擔的。


在觀看這幾天的報導時,我覺得 第一天的報導較為正常,基本上是提供訊息。第二天媒體又開始失控了,想盡辦法刺激不同意見的人脫口說出缺乏思考的話語,互相比較誰「挺進」得比較靠近災區 而已。在這次報導的過程裡,有幾點是我覺得報導者本來應該提供民眾訊息,卻不夠清楚的地方。


第一,報導者雖然會約略介紹蘇 花公路的歷史,卻鮮少完整地介紹目前所謂的「蘇花高」、「蘇花替」、「蘇花改」的路線差異。其實改造蘇花公路,目前行政部門提出的方案除了原線改善外,尚 有採雙孔單向隧道改善、單孔雙向短隧道改善、單孔雙向山區道路、雙線雙向山區道路幾種模式,目前政府透露的訊息,似乎是在南澳到崇德間,用上述幾種方法交 錯處理。當然愈大規模的工程,對沿線自然景觀的破壞就愈大,最大規模的「蘇花高」,總隧道長度將會接近四十公里。民眾如果沒有適當的資訊,怎麼知道哪一種 工程是最適當的選擇?就算不需讓民眾知道這些細節,決策者也應該說明,為什麼最終採取某一類的選擇,並把完整資訊公布,而不是像傅崑萁像喪失理智地大喊, 「不管是蘇花高、蘇花改、蘇花替,先蓋了再說」。如果我們要的是這類的首長,哪裡需要投票,抽籤就行了。


海岸是活的,路卻是定著的。因此或許在某個時間點後,路必須位移,是無法避免的事。


我的步行經驗裡,現在的蘇花公路在和平到崇德段,確實有些路段因為海岸侵蝕而路基已然流失,就像舊蘇花公路部分路段現在已成懸崖上的懸空道路一樣,有一天這些路段不可能再支持上頭的車流量的。如果路還要存在,那麼局部的修改或強化,確實很可能必須進行。


其次,報導將「蘇花公路」視為一個整體,可能是另一個不夠深入的地方。其實此次崩塌嚴重的南澳到蘇澳之間的路段,根據地質資料,有百分之八十五是土 質。因為 路比較好開闢,所以沿線的馬路較寬,很多人覺得開起來頗為舒適,車速也很快,但一下大雨就常常有泥土夾帶樹枝滑落的情形。


而和平之後的路段開起來驚險,景觀也更為壯麗,卻是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岩層地形,雖然大理岩與片麻岩硬度不是很高,卻有斷層的問題。土質較多的邊坡最 怕豪雨, 而地震過後,卻是岩坡最危險的時刻。我這麼說其實還很粗糙,不過,不同的路段採用不同的施工與保養方式,絕非把馬路蓋得愈寬愈好就解決了。這是一般人也能 透過解釋,理解的道理。


第三,這幾天反對蘇花高的聲音不太容易發聲,偶爾聽到的聲音採取建議強化鐵路系統,思考能否採用海運等論述角度。關於這兩點都是立即可能的建議,值得政府考慮。我一學期得搭至少三十趟的花蓮台北間來回列車,台鐵列車的密度與速度、服務都還有很大改善空間。


而 搭火車所能享受到的景觀樂趣遠勝於開車。以觀光而言,我多次搭莒光號在蘇澳附近遇到陸客團上車,一問之下他們從台北東下旅行,先搭巴士到宜蘭、羅東等地, 再從蘇澳上火車,到了新城(太魯閣站)或花蓮站,再由當地的巴士接駁。我以為這是相對妥適的安排。多樣的風景體驗,安全的接駁規畫,也是旅行的一部分。多 年以前,參加挪威縮影(Norway in a Nutshell)的旅行時,就是以火車、巴士、遊輪串連起來的旅行經驗,可以看到即使年長的旅客都很享受這樣的方式。


從海上看東亞第一海蝕斷崖,特別壯麗。

 

而廖鴻基曾多次提及,花蓮港失去觀光港的功能,變成以貨輪與水泥船、油輪為主要吞吐的港口,實在非常可惜。因此建議能由政府經營郵輪,從花蓮到蘇澳 間,開闢 一條海上觀光、交通路線。多數國人未從海上觀看過清水斷崖實在可惜,因為最美麗的海上風景莫過於仰望東亞第一的海蝕斷崖。


第 四,多年來政府一直迴避砂石車的問題。我認為以開車而言,蘇花公路並不難行駛(跟南橫、北橫比較),但一閃神就會非常驚險,主要原因在於砂石車。砂石車問 題其實只要政府有魄力就能解決,讓砂石業者採海運,加強砂石車行車管制,都對蘇花路段的保養與行車安全有絕對的助益。重型車輛對脆弱的蘇花公路破壞是很巨 大的,而面對會遮擋視野又不願讓路的大型車輛,不少小型車會冒險超車(我自己就常幹這種事),一旦出車禍,雙向單線的車道馬上陷入混亂。如果能取消砂石車 大部分時段的路權,將會有效率地減低這個路段的危險性。當然,這也將會觸及頗為龐大的利益糾葛。


岩石型的山還得看岩層的堅硬與脆弱程度,不過地震後雖然天氣晴朗,岩山也有崩塌的可能性,卻是不得不注意的事。

 

第五,我因為寫小說的關 係,花了一段時間仔細研讀過雪山隧道的工程記錄。工程時間達十五年的雪隧,主要的對手是硬度超過鋼的四稜砂岩,當時採用最先進的TBM鑽孔,卻常常陷入岩 層中,最後只得以傳統鑽炸法進行。蘇花沿線所穿過的山脈不知凡幾,與雪山的岩理各不相同。泥質山脈的部分最困難在「定著」,而非「鑽透」,岩質山脈的部分 則在於鑽透後會造成水脈的流失,加上明、暗的斷層,都會增加山的不穩定性。不過所有先進的工程,都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而逐漸變得脆弱。這幾年颱風所斷的橋 樑,不少是知名工程師設計的名橋,因為疏於保養,或高估工程的強度而終於毀於自然的力量。工程師以為立下百年基業的自信,跟小說家自以為寫了一部好小說的 自信,我以為可信度是差不多的。


當 初雪隧以為能在五、六年間就打通的,結果花了十五年多。這十五年台灣的氣候變化,會對雪隧的未來有什麼樣的影響,我猜沒有科學家敢保證。當每年的雨量與地 震頻率都在「破歷史記錄」的此刻,工期絕對不短的蘇花高,未來也未必是一條「安全回家的路」。如果按照蘇花高的方案,許多隧道所在的位置更深入山區,一旦 發生災變,救援任務將比現在更難上加難。這當然不是不信任我們的工程人員,而是不信任老天爺會對福爾摩沙的子民特別仁慈。屆時災變時當然又會有一群政客出 來怪東怪西,但當然一定不會是傅崑萁了,我不相信這類的人,能夠在台灣政壇存活那麼久。


於是,很可能花了千億的經費,不過是讓這種災變、祈禱、究責、保證的運作模式再來一遍而已。


近 日有幾則新聞也讓我頗感「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之嘆。一則是一千五百公尺以上的「民宿」,未來得通過環評。二則是雪隧助長了台北「假農民」移居宜蘭,加上 「集村農舍」、「假農舍」的亂象,終於使政府警覺到未來這會是一個重要問題。其實,台灣目前在各地都有「假農民」、「假農舍」、「假民宿」的現象,只不過 他們透過結盟,也可以光明正大,假而為真。假農地沒有實際生產力,更沒有污水下水道,假民宿不受商業經營旅館相關法規的管束。一開始就不應該放任的事,漸 漸會變成一種集體欺騙,最後就變成自然的事了


災變後跳出來說別人是「殺人兇手」,說別人「救災訊息混亂」,然後口徑一致地說「我們要蘇花高」,像我這樣愚騃的人,其實也會。


而我知道的是,如果不是人生遇到一些事,大多數的人不會想成為「殺人兇手」。最悲哀的莫過於戰爭時期,我們有時候得被迫成為「殺人兇手」,或歌頌殺人兇手。


我們只是凡人,試著活著,思考,然後有一天衰弱,而後死去。當然也可能我在下次開車回台北,或步行蘇花公路時,被掩埋在落石底下,就此結束一生。彼時,希望別再有人輕率地指責另一群人,是殺人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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