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我在韓國民眾劇場團體身上,經歷過幾次震撼,其中最難忘的,絕對是他們與傳統音樂、舞蹈的親近。

 

在第一個劇團Namoodak停留時,我在練習室第一次看見韓國的傳統打擊樂器。一共四種,而且每種都有2個以上。那時我心想:「他們平常只有兩個人,是要怎麼打呀?」我以為那只是他們個人對蒐集傳統打擊樂器的偏好。

 

想不到這只是個開始。

 

當我拜訪Hamsesang的第一天,坐在他們狹小的排練空間裡觀看排練,演出最後被所有鼓的合奏聲音所包圍。我在鼓的震耳音量與激勵人心的節奏中,感受到一股強悍的生命與能量,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那是我第一次與韓國傳統打擊樂的近距離相遇。

 

往後,不管我到哪個城市拜訪哪一個團體,不管他們的排練室是大是小,現場絕對看得見有為數眾多的傳統鼓,以及各式各樣的韓國傳統服飾、鞋子、與面具;參加星州民眾劇場節時,長達四天的演出中,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劇團將傳統鼓入戲不論劇情為古代或現代並時而配上傳統舞蹈(面具舞)或歌謠;就連參加其他官方舉辦的藝術節,亦總有數量眾多的在地民間傳統鼓團(風物團),穿著傳統服飾穿梭在會場各個角落,熱鬧地演奏。

 

因為太常看見、聽見,我很快就習慣那些鼓的存在,也不知不覺懂得哼著某些鼓的旋律,更已不再對身邊總是穿著傳統服飾與我擦肩而過的演員、樂師們,投以大驚小怪的目光。

 

後來,在CRnuri傳統鼓團停留的3週,透過每天與團長及團員的大量談話,我開始有系統地認識韓國傳統打擊音樂(風物)的面貌,以及韓國民眾與大學生在70年代為了抵抗美國文化強權,大規模回頭追尋自身傳統文化,到處向耆老學習打鼓、跳舞、唱歌的歷史脈絡。

 

而當年那群放下學校課業,全心投入學習傳統面具舞及風物的大學生,後來在80年之後的社會運動潮中,紛紛於各地與有心人組成劇團,在戶外廣場為人民演出屬於民眾自己的生活故事,也理所當然地以傳統音樂、舞蹈入戲,於是奠定了今日民眾劇團與傳統樂舞緊密結合的普遍風格。

 

當初的大學生中,許多人現在仍在民眾劇團裡演著戲、打著鼓、唱著歌、跳著舞,算一算也都十幾二十年了,如今他們紛紛成了劇團的團長、導演、資深前輩。

 

好幾個劇團朋友告訴我,幾乎所有的民眾劇場團體成員,入團後都要先從學鼓、唱歌謠、跳面具舞開始訓練起,劇團的發展也是在這三項技能的基礎奠定後,才會往前進一步結合現代元素與議題,進行戲劇的創作。

 

「風物(打擊樂器)、跳舞、唱歌是我們的基礎。」其中一位友人堅定地說。

 

當我越清楚這些發展脈絡,當我每天觀看CRnuri排練演奏,當我實地拿起鼓棒從基本的旋律開始反覆練習,我隱約察覺,自己在這階段往前跨出了新的一步既更親近了韓國傳統音樂一點,也更懂了其隱蘊的韓國文化價值觀一些。

 

之後,當我觀看民眾劇場的演出,有一份新的理解悄然成形,我彷彿有了一份與他們相似的呼吸節奏。雖然我仍舊聽不懂韓文台詞,但無時不在的音樂與跳舞的身體,已成了我理解他們的新語言。

 

但也是在同時,因為經驗了越來越多他們所展現的「傳統」,我常常無法克制地感到激動。

 

在劇場裡,我看見這麼多年長的、年輕的成員每天與傳統藝術緊密相連,唱歌、打鼓、跳舞像空氣一般,隨時隨地自在呼吸使用;在戶外廣場,我觀賞劇團透過平易近人而有趣的表演,將傳統樂舞結合生活議題呈現給市井小民看,舞與樂的存在那樣自然而激勵人心;在酒酣耳熱的慶功飲酒會上,我旁觀醉得一塌糊塗的人們就算閉著眼,也要輪番用力打著鼓,或宏亮地唱著歌謠,或跳著面具舞的舞步,所有人聚精會神而開心叫好;在鄉間的老人中心裡,阿嬤們正在練習打鼓,我看見其中一位阿嬤開心得站到中間,不顧一切開始跳起舞,臉上掛著滿足;在地方農產品的節慶活動中,我目睹一群中年阿伯阿嬸圍在打著鼓的鼓團成員身旁,站在攤販的走道上又跳又叫又笑,一點也不輸給在夜店跟著電音狂歡的年青人….

 

我一而再,目睹劇場人或一般民眾在傳統鼓聲中,整個人像豁出去似的跳著傳統舞、唱著傳統歌。場景雖不同,但相同的是他們臉上都洋溢著自在,身體都訴說喜悅。

 

他們享有共通的音樂旋律及節奏,也擁有共同的身體舞動質感動作,只要任一人起頭,其他人總是那麼自然而然地呼應、加入、加強,然後最終全場達到沸騰,所有人進入既屬於自己、也屬於集體的暈眩共鳴。

 

他們在共同的樂舞文化元素裡,展現自己的個體性;也在自己的身上,展現出集體的文化養份。

 

常常我入迷看著他們,被他們所有人所加乘而出的能量與歡欣,震得微微顫抖。雖然我當下也感到暈眩狂喜,心中卻常不自覺一轉就掉入虛無:「什麼是我自身文化裡的共通性傳統呢?什麼是我自己的歌曲與舞蹈呢?」

 

蘊育我的根的「傳統與文化」是什麼?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韓國的劇場朋友答得出來,但我答不出來。

 

原來我對我自己的文化了解這麼少。

 

曾經,鼓團的團長教我跟著3拍的鼓音跳面具舞,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知道自己被那節奏的韻味給深深吸引,也愛極了面具舞動作的「動中靜、靜中動」質感,但我跳著跳著卻頓時感到自己的虛偽。

 

每個韓國人舉起手跳起他們的3拍節奏舞蹈時,每個人都好看極了,因為那是他們自己的音樂、舞蹈,那就是他們的生命。而我,我還不知道我自己的文化身體在哪裡,也不知道我究竟有沒有身體的文化,在還不知道自己是誰之前,跳著別人的舞,我只會感覺空虛。

 

「傳統」對我而言,究竟是什麼?我離我的文化與根有多遠?而這些問號,跟我想做的民眾劇場工作,又有什麼關聯及必要性?

 

在安東〔假面舞藝術節〕,我與兩位受邀前來舉行面具工作坊的香港劇場朋友重逢,他說:「妳的生活,就是妳的傳統。」,今天我還記得他說這句話時的表情。

 

我想我要找尋的,只是一份「認同」,一份更清楚明白自己身體文化的養份來自哪裡的認同。

 

 

希望終有一天,我也能擁有韓國朋友演奏鼓樂、唱著歌謠、跳著舞時,全身所傳遞出的力量,以及他們臉上散發的喜悅與光芒。

 

因為他們知道,那些都來自他們自己的生活與傳統。

 

 

(阿嬤打鼓打到一半,高興得站出來跳舞)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林梵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